暮春的雨总带着些黏腻,檐角铜铃在风里碎成细细的清响。阿绣攥着半幅未绣完的鸳鸯肚兜,指尖被蚕丝硌得发疼,忽然听见楼下青石板路上传来卖杏花的梆子声。她搁下绷架,木楼梯在脚下吱呀作响,栏杆上还留着去年春天阿爹刷的桐油味——那时他总说等杏子黄透了,要带她去后山看云。
巷口的老槐树正飘着细白的花,卖花担子旁蹲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小娘子,鬓角簪着朵刚摘的玉兰。阿绣认得她是西街绸庄的新媳妇,上个月才坐着花轿从镇外嫁过来,这会儿正掰着手指跟卖花郎数铜板,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。“阿绣姐要朵花吗?”卖花郎见她站着发怔,忙递过支开得正好的杏花,“这枝杈头生得巧,像不像展翅的蝴蝶?”
她摇摇头,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小娘子腕间的镯子上。那是对并蒂莲的纹样,和她压在妆匣底的一对极像。去年惊蛰,阿远蹲在她绣架前描花样,笔尖蘸着青金石磨的颜料,说等攒够了银钱,就去镇口的银匠铺打对镯子,“要刻上你的绣样,比绸庄里卖的都好看。”可如今青金石的颜料早干了,装颜料的青瓷碗还搁在窗台,碗沿磕掉的小角被她用金粉细细描过。
回到小楼时,日头已偏了西。阿绣摸了摸灶台上的瓦罐,温着的红豆粥还烫手。她舀了半碗,忽然听见前街传来喧闹声,夹杂着骡车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。心跳猛地快了几分,端着碗的手不自觉发抖——自从三个月前驿卒送来那封盖着朱砂印的信,这样的错觉便时常出现。信上只有寥寥数语:“边疆事紧,归期未定。”末尾的“阿远”二字,墨迹被水洇得有些模糊,像落了几滴泪在上面。
窗台上的胭脂花又开了。这是阿远临走前栽的,说这种花傍晚才开,像极了她总在黄昏时泛红的脸颊。那时他蹲在青砖缝里松土,额角的汗滴在砖面上,洇出深色的圆点。“等我回来,咱们把院子里全种上胭脂花,”他忽然抬头笑,阳光从槐树叶间漏下来,在他军绿色的衣襟上洒了片碎金,“你穿月白的衫子站在花影里,肯定比画儿还好看。”
暮色漫进窗棂时,阿绣又摸出那方绣了一半的帕子。帕角绣着半枝玉兰,是照着镇口老树上的花描的,花瓣边缘却总差那么几分灵动。她记得阿远曾说,她绣的花像活的,连蝴蝶都辨不出真假。可现在每一针下去,丝线都在绢面上打颤,总把花蕊绣得歪歪斜斜。忽然有凉风吹来,帕子上的玉兰被吹得折了枝,她慌忙去捉,却看见月光已经漫过了雕花栏杆。
更声敲过三更时,阿绣听见屋顶传来瓦砾滚动的轻响。是那只总在檐角蹲守的狸花猫吗?她披了件夹袄走到廊下,却见青石板上落着片残破的纸页,边角还带着焦黑的痕迹。捡起来细看,竟像是从信上撕下来的,墨色里隐约能辨出“烽火”“白骨”几个字。指尖猛地刺痛,纸页边缘的毛边划破了虎口,血珠滴在“归”字上,晕开小小的红团。
春末的雨说来就来。阿绣蹲在门槛上择韭菜,看见巷口的石板缝里冒出几簇蒲公英,绒毛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。卖杏花的担子换成了卖艾草的,老槐树的白花谢尽,枝头已结出青豆似的小果。她数着房檐上的雨线,忽然想起阿远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,他的青布包袱被雨水洇出深色的印子,像朵开败的墨梅。“别送了,”他在巷口转身,军靴踩在水洼里溅起水花,“等秋天桂花开了,我准保能回来。”
可桂花谢了三回,后山的银杏叶黄了又绿,镇口的驿马换了新蹄铁,阿远的信却越来越少。去年冬至那封,信纸薄得能透出指缝,字里行间全是边塞的风雪:“帐外积雪三尺,火塘里的炭总不够暖。”她连夜赶制了件絮着新棉的夹袄,托南下的商队捎带,却在半个月后收到退回的包袱——布帛上盖着朱红的官印,说边疆戒严,私人物品不得入内。
梅雨季来临时,阿绣开始跟着巷口的王阿婆学熬草药。潮湿的天气里,家家户户都在天井支起竹匾,晒着陈皮、茯苓和晒干的薄荷。她蹲在自家檐下,看黄芪在竹筛里投下细碎的影子,忽然听见隔壁张伯咳嗽着走过,手里攥着封牛皮纸信封。“张家小子从北平寄来的,”张伯笑着叹气,“说城里的电车跑得比骡车还快,可咱这把老骨头,怕是见不着喽。”
夜里她趴在绣架上打盹,梦见阿远穿着簇新的青布衫,手里捧着束胭脂花,正沿着青石板路朝她跑来。檐角的铜铃响得细碎,他的衣襟上沾着细碎的花瓣,可等她伸手去接,人却忽然化作了一团白雾。惊醒时,枕头上洇着片水痕,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正照着窗台上那盆胭脂花,蔫蔫的花瓣上凝着水珠,像落不下来的泪。
小满那天,镇上来了个货郎,担子上挂着串琉璃铃铛,走街串巷时叮当作响。阿绣听见声响下楼,看见货郎正跟卖艾草的老婆子讨价还价,腰间挂着个牛皮水袋,边缘磨得发亮。“姑娘可是要买些什么?”货郎见她盯着水袋发怔,忙解下来晃了晃,“这是从凉州带来的,皮子是驼队里的老匠人鞣的,结实得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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